2013年4月27日 星期六

【三國夢‧晨曦】第十六回 你可知,她是因你而死的。




這場夏夜的雷陣雨下得又急又快,程熙身上那破爛的雨衣遮擋不了雨水,她只能忍受著棉質上衣貼在皮膚上的黏膩感,腿肚上沾染著踢濺的黃泥,雨後的山路又滑又難走,程熙只能小心翼翼的踩著草鞋認命往上爬。



沒有手錶,程熙不知道亥時具體來說到底是個怎麼樣的時辰,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她想反正晚上來肯定沒錯。抬手抹去從額際滴落的雨水,程熙抬眼望了一眼那塊突出山壁的石頭,而後低頭抿唇看著腳下的泥濘。


淋了雨之後,身著單薄短袖的程熙突然發現自己在發抖,伸手摸了摸手臂想要靠著摩擦暖和些,安全帽的前罩被雨打濕成模糊一片,她隨手抹了抹轉身去看山腳下燈火微淡的隆中,眸子輕挑,她不自覺得望到了更遠的地方,那兒燈火通明的讓程熙覺得那裏就應該是襄陽城。


程熙突然想著諸葛亮如今又該是個怎樣的模樣,她低低的笑了出聲。


她隨意望了望四周,突然對自己遵守那個看似玩笑的約定有點拿不定主意。先不說那個屁孩般的小子能不能讓她回去,這當初什麼相約亥時究竟是不是唬她的都說不準。


因為下雨程熙爬上來花了似乎比上次更久的時間,此刻夜色正濃,程熙突然俗辣得發現這灰天暗地伸手還看不清五指的鬼地方簡直糟透了,她突然覺得自己半夜不睡覺跑來爬山簡直就是有病。


雨漸停,她拿下了安全帽甩了甩頭髮,發現左邊耳朵似乎有些進水了,無奈之下只好側著身體開始亂甩,甚至有些輕微跳動著身體,草鞋踩在泥地上發出啪搭啪搭的聲響。


夜風襲來,她突然全身一陣亂抖冷得要命,她往前蹭了幾步好不容易在山壁找到一個小小的凹陷處,雖然這地方連洞穴也稱不上,但至少是她唯一能找到地上是乾淨的地方了。


輕嘆了口氣,她一屁股就把自己往那小小的凹陷處裡塞了,她把安全帽放在一旁,抱著膝蓋靠在山壁上。抬眼望進的是一片的星空燦爛,那是生長在都市的她未曾瞧過的景色,瞇著眼睛她甚至有些癡迷的看著這片星海。


等到她察覺到後脖子硬梆梆的痠麻感時,她突然對著這片璀璨星空咬牙切齒了起來。


媽的、那死屁孩絕對在耍她。


把頭埋進膝蓋,她側著臉看著山壁外那棵樹上的紋路,看著看著就覺得上眼皮要黏到下眼皮上了,昨日一夜未眠,她打了個呵欠發現視線越來越模糊,整個視野好似都染上了一層薄薄的迷離,突然之間她好似瞧見了一抹濃黑的影子越靠越近,但她已經睜不開眼睛了。


「都道你是北斗,我怎麼越看越覺得該是顆啟明星才對。」影子停在程熙面前,小小的身影隱住了程熙蜷縮在山壁裡的身體,他微微矮下身子伸手滑過程熙的臉頰,輕笑:「還是北斗值錢,又可借福又可借命,總必一顆禍星好!呵……所以說臥龍還是挺貪心的。」




睏得不得了,如果可以她真的一點也不想睜開眼睛。
但身體卻異常的沉重,像是有什麼東西正死命把她往下拉扯。微微睜開眼簾,首先接觸到的是刺目的耀眼與來自身體內部湧上來的疼痛,她慢慢適應著光線然後抬眼望去,撞進視線裡的是熟悉的小綠人在目光盡頭一閃一閃的動著。


她側頭瞧見自己站在十字路口的正中央,恍恍惚惚的看見大樓冷藍的色調成了一抹模糊的景色,程熙眨了眨眸光然後感受到一大片刺眼的紅。


程熙一時之間還未搞清楚發生什麼事情,就發現視線中朝她疾駛而來的救護車,她瞪大眼眸來不及閃避,只能眼睜睜看著那輛閃動著紅色燈鳴聲不斷的車子直接撞上了她。


正確來說是穿透了她。


「咦……見鬼了。」程熙低頭看著自己的腹部卻發現自己全身呈現一種透明的色調,抬起手掌她慎重的吞了口水然後嘗試雙手交握,卻發現左手直接穿透了右手,而她一點接觸到實物的感覺也沒有。


程熙想她真的是見鬼了。


救護車的鳴笛聲不斷,她頭疼的轉頭瞧見了翻倒在一旁的紅色小綿羊,機車座椅掀飛了起來,從裡頭翻倒出來的東西散落一地,她幾乎是下意識的走向前去,這時醫護人員正將一個人抬到擔架床上,程熙清楚看見救護車的閃燈在那人臉上劃開了一道醜陋的傷痕。


她覺得腹部痛得厲害,不由伸手想去碰,卻意識到自己此刻什麼也碰不著,只能深刻感受到腹部好似有什麼正往外傾倒而至一陣空虛。程熙瞪直了眼睛抬頭望著仍是下著雨的陰鬱天空,她突然有一股呼之欲出的噁心想去排除,好似如果她不逼迫自己瞪大眼睛,下一秒繳械投降的便會是失控的眼淚。


這個十字路口彷彿便是終點了,這個世界也終於捨棄她了。
她瞪著閃動不停的小綠人,程熙慢慢的咧開嘴角又傻笑了起來。


程熙終究是從那張面目全非的臉上認出了她自己的模樣。





她想吐。
把身體靠在山壁上,程熙一抬眼便感覺到暖陽透過樹蔭映照在她臉上,眨了眨眼睛想伸手揉太陽穴,卻發現身上覆蓋著一件灰白的長袍,長袍之下仍是她那身破爛的雨衣和已被風乾如今呈現皺巴巴狀態的短袖上衣。


「唔……」


程熙側頭便瞧見離她幾公分的距離的那張白淨的臉,她杏眼圓睜下意識的是想閃個巴掌上去打爛這張臉,但她如今卻連抬起手臂的力氣也沒有,只能瞇著眼睛瞪著這一張對她來說多看一分便添了穢氣的臉。


「看來是失敗了呢!」白白淨淨的小子唇邊突然勾起了笑,雙手環抱著道幡站直了身子:「嘛、果然是遲了,不過對妳來說是件好事也說不定。」


程熙抬眼瞪著這笑得雲淡風輕一臉沒事人模樣的臭小子,她以手撐地想爬起卻發現根本使不上力,手臂動了動終究是又倒回了山壁上。


「熙姊姊昨夜吹了風又淋了雨,此刻怕是染上了風寒呢!」語罷伸出白白嫩嫩的小手撫過程熙的額頭,然後煞有其事的點頭:「燙得可厲害了!」


程熙恨得牙癢癢,心想自己肯定是被這渾小子給騙了。


她輕吐了一口氣,任由身體靠著山壁支撐,試著讓自己語氣和緩:「……你竟然給我遲到啊!知不知道我等了多久啊!」
小道士聽完卻是伸出手指搖了搖,一臉的高深莫測:「明明是熙姊姊在睡懶覺,怎麼能怪我呢!」


「哼!不是有辦法讓我回去嗎?有種就給我名副其實一點啊!」


小道士卻突然抿起唇滿是探究的瞧她,「啊、我以為妳已經明白了,看來我終究還是高估了熙姊姊。」


那雙眼睛慧黠得眨了眨,然後嘴角又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說明白了,就是死透了,妳即便是回去了也不過是再死一次罷了。」


程熙倚著山壁這時才有種全身虛脫的感覺,她不知道她這是鬆了一口氣還是怎樣的情緒,她沒答腔只是懶懶得瞇起眼睛任由暖陽曬得臉龐熱呼呼的,小道士也不急只是用左手把道幡不停的往泥地上撞。


「所以如今便是最好的了。」
「……」
「這場病過去之後,妳肯定會有大大的收穫。」
「……」


小道士搖頭晃腦得把臉湊到程熙身邊,她涼涼得看了他一眼便不再搭理,那小子卻是不惱又把臉蹭過來,程熙被鬧得煩了便轉頭瞪他,卻見他立馬眉開眼笑得牙齒潔白讓她有股衝動出拳打斷他的門牙。


「幹什麼!」
「熙姐姐,借我一條命吧!」


程熙瞇起眼睛瞪著小道士笑得像朵花的臉,心想這傢伙又在胡言亂語些什麼鬼東西,男孩卻是不屈不撓的又把小臉蹭了過來:「南斗註生,北斗註死,不都說七星續命嗎?我想試試北斗是不是真能借命,熙姊姊妳讓我試試嘛!」


程熙被他煩得受不了,下意識的拿額頭把人給撞開了,「什麼南斗北斗的,小子你說話就說話,別老往我身上亂蹭。」這一撞把她又搞得頭昏腦脹,她抿唇暗暗叫苦,臭小子頭硬得像顆石頭似的。


抬眼瞧見男孩哭喪著一張臉,摸著額頭泫然欲泣,她不由心底一軟:「……哼、你說怎麼個借法?」


「這個簡單!」小道士翻臉比翻書還快,從地上跳了起來然後從懷裡摸出一把小匕首在程熙面前晃來晃去,程熙的眼睛也被亮晃晃的鐵器吸引,隨著男孩的動作跟著繞來轉去,「熙姐姐只要死一回,有足夠的血,便能把命轉給我了。」


「……」
「痛苦不會太久的,我出手一向很有分寸。」
「……」


程熙抿起唇看了身旁一眼,然後左手向男孩微勾,唇角不由淡淡笑著,竟惹得男孩紅了臉,他左看右看了四周,然後慢慢又把身體蹭了過來。


「熙姊姊……真要借命給我?」


程熙抬手輕輕撫過男孩細緻粉嫩的臉頰,笑得甜滋滋的,另一隻手確定已經摸到了傢伙,便抬臂一甩用盡全身的力氣硬生生把她的半罩式安全帽砸在小道士腦袋上。


借你妹啊!混小子你先給我去死我再考慮借你啊啊啊啊!







痛楚是一陣一陣的,程熙歪著腦袋縮著身體靠在山壁上,面容微紅帶著些許絮亂的喘息,她知道自己鐵定是發燒了,就是不知道這樣的高燒在無藥無醫之下會不會直接燒壞她的腦袋讓她正式變成智障。


昏昏睡睡之間,當她總算有些意識的時候夜幕好似又降臨了,她抬眼瞧見小道士坐在篝火另一頭,額頭上微腫的地方是她方才行兇的作為,程熙看著他安靜的將枯枝添進火堆裡,篝火一明一滅的照得他神色莫辨,她瞧不出男孩如今究竟是何想法,老實說她現在的腦袋也沒辦法思考如此艱澀的問題。


淋了一夜的風雨,程熙的的確確滿臉病容的杵在這兒哪裡也去不得,小道士像是跟她賭氣似的一句話也不說,也放任她在這裡病得猶如槁木不理不睬。


程熙突然有一種瘋狂的臆想,這個男孩安靜待在她身邊的模樣簡直像極了那盤旋在將死之人之上的禿鷹。


也許、也許……
程熙慢慢勾起了嘴角,是了,也許就是在等待她死去的那一刻,然後親手挖出她的心來。


她不知道什麼借命,什麼北斗,但她卻隱隱清楚男孩適才拔刀的眼神的確隱含殺意,他是真的要她交出命來。


思及此,程熙卻隱隱有點想笑。
沒想到自己的命還是挺值錢的,你看,這不有人正眼巴巴的守著她,等著她死去的那個時刻上來將她開膛剖肚嘛!


她疲憊的倚著山壁輕喘,覺得腦袋暈呼呼的什麼也無法思考,頭沉的如灌了水泥似的,她輕咬下唇,強迫自己不要因為體虛而輕易闔上眼睛,那片星空她還想再看,那篝火的溫暖她仍想緬懷。


程熙掩著嘴沉沉的咳嗽,未進水的喉嚨彷彿火燒般的灼痛,她差點以為自己下一秒便會咳出血來。對於如今自身的孱弱她感到不可思議,她還以為自己可媲美牛的身強體壯是唯一強項了,這下老天連這點都默默收了回去,她可以說是徹底是個廢物了啊!


仰頭望著滿天奢侈灑落的星斗,程熙微微瞇起眼眸模樣像極了在媚笑的狐狸,她輕喘著氣抽著眉角勾勒起嘴角,那笑卻帶動了喉頭的癢讓她激烈咳嗽了起來,眸光帶淚讓她瞧不真切,但她確確實實看見男孩抬起頭看向她的目光。


她仰起脖子輕輕吸了一口氣,一日未進食飲水而虛軟的身子癱倒在山壁上無法移動半分,程熙迎上男孩直接的目光無所謂的聳聳肩。


「喂、你叫……什麼名字?」
「……」


男孩如預料中一般沒開口,只是用那雙圓滾滾的大眼鎖定她每一分神情,程熙壞笑得瞇起眼睛眨呀眨的,「告訴我你的名字,我到了、到了閻羅王那裏才好告上你一狀啊……」


男孩卻動也不動的看著她,程熙瞧見他腦袋上的傷竟然已經消退了,她垮了垮臉覺得有些異樣,卻始終也沒敢說什麼,她側頭去看篝火一閃一滅的溫暖,在山壁上勾勒出詭譎的魅影,枯枝嗶嗶剝剝的在焰火中掙扎。


「于吉。」


男孩嗓音輕輕的在蟬鳴的夏夜裡響起,明朗的童音裡好似有難以言喻的沉重將他一生往下拉扯,程熙眨了眨眸淡淡笑了起來,她握了握拳然後慢慢吐出了一口氣。


「呵……我記住了。」


男孩坐著等了一會兒,直到看見程熙頭一歪硬生生摔在山壁上他才站起身慢慢走過去,女人倒在泥地上像是陷入深層的昏迷,他躊躇了一陣,然後晃了晃手裡的招幡,低頭用指尖輕碰程熙的眉間,直到感覺到她回復平緩的吐息才輕嘆了口氣。


像是鬧脾氣似的,他撇撇嘴負氣的咬起下唇:「我不希罕妳的命。」


「那便把她還給我吧!」


清朗的嗓音突然從身後響起,于吉不慌不忙的理了理衣袖也不轉身,眸光鎖定在程熙彷彿酣睡的臉頰,若無其事的晃著招幡,他瞧見山壁上投射出一抹閃爍的黑影,一眨一眨的在火光裡跳動。


「水鏡的餿主意。」他不由輕哼了聲,然後旋過身正視男人明豔勾人的桃花眸子,「一個鳳雛一個臥龍,終究是無法自滿於現狀,竟還敢告訴你們亂七八糟的術法。」


諸葛亮不作聲只是透過于吉瘦小的身形瞧了一眼程熙,眉眼蹙起,他抿了抿唇然後舉步繞過于吉伸手輕拉起程熙,輕輕拭過她臉上沾染的黃泥將頰邊的碎髮輕綹至耳後,拉過長袍將她裹的扎實,這才伸長右手繞過膝後將她抱起。


于吉淡淡瞥了一眼,語氣不淡不鹹,「你可知,她是因你而死的。」
諸葛亮下意識去看程熙的胸口,瞧見綿長但平緩的起伏之後不由鬆了一口氣,「還活著。」
「那是因為死過一回了。」


諸葛亮側身,被火光映照的半邊側臉卻輕冷凌厲,「亮從沒想過要害她,將她留在身邊的確是吾之私心,但從未有欲害她性命的念想,足下口口聲聲說熙兒因我而死,是為何故。」


「哼。」于吉把竹竿往泥地上一撞,仰頭輕瞥了一眼比他高大許多的諸葛亮,「若是為她好便該放她回去,她這種身子待在這裡只會讓更多人覬覦長生不死,若不是你從中阻撓,我豈會失敗。你有你的私心,可曾想過她的安危?」


諸葛亮收緊了懷抱,將程熙擁得更緊了些,「亮自會守著她。」


于吉靜靜瞅視著男人的眸光,而後別開頭望著滿天兀自璀璨的星斗,而後輕啟唇:「諸葛孔明,雖說“天命有所歸,蟠龍向天飛”,但我還是提醒你一句,這歸宿可不一定便是在說你,北斗既升,晨曦必滅,你好自為之吧!」


幾乎是一眨眼的時間,眼前便沒了于吉的身影,諸葛亮抬眼看了一眼凌亂的篝火已滅,程熙略高的體溫透過衣衫傳遞到他的掌心,他感覺自已已然握住了命運,卻多了幾分惆悵來。


剛從襄陽歸來的他卻在草蘆失了她的蹤影,瞧見她歪歪斜斜的墨跡攀爬著謝意,他莫名感到煩躁了起來,他不由想起他出發去襄陽那日,她反常彆扭的笑顏,那種讓他無法掌握的在意終是被隱在了淡漠的神情之後。


龍騰九天,晨曦不起矣。


這時候他腦海裡卻突然想起水鏡先生語重心長的一句話,諸葛亮輕輕動了動唇,用清幽沉穩的嗓音輕聲喚著她的名。


「真是亮害了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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