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棠初見解語花的時候，他還是個孩子。
嘴角翹得高高的，眼眶通紅含著晶瑩好似下一刻淚珠子就要往外淌，背挺得直，神情委屈卻仍是規規矩矩的跪在庭院裡。
天熱得厲害，孩子嫩白的臉頰佈滿細汗，滾落脖頸然後消失在艷紅的戲服裡。張海棠涼涼看了一眼，神情不冷不熱，抬腳便繞過了他跨進了廳堂，二月紅戴著眼鏡歪膩在主位的太師椅上，正仔細端詳著手中布料的花紋。
她走過去替他換了茶水，杯盞輕晃，望著氤氳浸染著翡翠般的色澤，偏首用濕毛巾給二月紅擦手，他仍是低首仔細的看，默默接受著他的服侍。她下意識瞥了幾眼，抬手輕輕扣在金屬鏡框上取下，二月紅瞇了瞇眼終於抬眼瞧她，卻並未置一詞，看起來神色平淡。
她抬手輕輕替他捏了捏鼻樑，偏首便把毛巾甩在銅盆裡，二月紅端詳了她的側臉看了半晌，放下了手上的布料仰頭輕靠著椅背，深深的嘆了一口氣。
「那是解九的孫子。」二月紅輕描淡寫的拋了這麼一句，看似不經意，那雙仍是明亮的桃花眸卻暗暗打量著她。張海棠頷首輕笑，顯得語氣輕挑：「哦？」
「妳還真是不出所料的興致缺缺啊！」
「我很記仇的，解家的事我可一點也不想牽扯上關係。」她慢慢擦拭著眼鏡，透過陽光瞅了一眼，低首又慢條斯理得擦了起來。
「我給他取了個新名兒，妳給猜猜？」
她將眼鏡慢慢替他戴上，透過淺薄的鏡片望著那雙含笑的眸光。
二月紅笑瞇著眼望著她，神情帶著幾分溫柔，舉起杯盞輕搖著茶梗。張海棠抬眼瞥了一眼院落裏執著跪著的孩子，順手捏了捏二月紅有些僵直的手臂，低斂眉眼，眸光清淺婉轉。
「二爺，你還真是多管閒事。」
「妳的事兒，怎能算是閒事呢！」
她有些負氣的暗施了力道去揉他的肩頸，卻惹得二月紅唇邊的笑意更深沉了一些。
╳
首先是墨黑的裙襬映入眼簾，解語花抿了抿乾裂的唇慢慢抬頭，望見的是一抹艷麗的眸子，神情淡漠薄唇緊抿，逆光身影耀眼的讓他不得不瞇起眼。
女人微微矮下身子，將濕手絹輕輕擦過孩子光潔的額頭，解語花瞪大了眼看著眼前清冷的女人顯得有些怯懦，直到她將溢滿的水杯湊到他唇邊，他這才貪婪的去渴求這份甘霖。
杯盞已盡，他突然有些害臊，暗罵自己的唐突。臉上浮現的紅暈也不知是因日曬亦或是惱意。他怯怯的抬頭看著女人斂下的眉眼，漂亮的眸映著女人清冷的臉，一瞬也無法移開目光。
張海棠抬手扶起解語花顫巍巍的身子，她拂開孩子額間的濕髮，望著他防備卻又直接的目光，鬆開的手突然被身前的孩子緊緊揣著，她低首瞇眼，望著精緻小臉上滿溢的期盼，最終還是忍不住嘆了口氣。
「想吃麵麼？」
╳
張啟山眉間帶笑親手給她扣上了二響環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二月紅蓋棺入土的日子也久遠的讓她不得不面對時局劇烈變化的北京。
如今的張海棠坐在二月紅的小戲班裡捧著茶杯輕笑，樓房外的小傢伙正咿咿呀呀的唱著戲曲。偶爾抬眼會望著天花板發呆了好幾個小時，等到手乏了才慢慢從深層的念想裡轉醒，從陰冷的長白古墓回到鑼鼓喧天的北京城。
解語花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拉了張椅子挨著她邊上坐著，此刻正埋首在手機裡的遊戲裡，張海棠低頭看他的手指俐落的按鍵上移動，長長的瀏海隨著他的姿勢垂落了下來蓋住了大半張臉。她發覺手中的茶已經涼了，用杯蓋撥弄著杯裡的茶梗發出清脆的瓷器撞擊聲響。
男人一下子把頭抬了起來，張海棠瞧見他晶亮的眼眸下方淺淺的黑眼圈不由蹙起了眉，他卻是滿臉笑意的靠了過來，大手伸來取走了她手中的茶杯，她看見躺在他大腿處的手機螢幕上閃動著英文字表示他輸了遊戲，張海棠抿起了唇順勢挪了個坐姿。
「今兒個不唱戲？」
「最近忙著呢！戲班裡的事兒得緩緩，讓他們忙活去，少了我還不至於辦不成事兒。」解語花把茶杯輕輕的置於一旁的几上，投射來的眸子總是蘊著七分暖意三分撒嬌的意味：「想吃張姨煮的麵。」
「解家落魄到這般田地了嗎？堂堂解當家天天跑我這兒就要討一碗麵吃，成什麼樣子！就不怕別人說閒話。」
「誰敢說我去撕了他的嘴去。」解語花說得雲淡風輕，眸光瞥了一眼她身上的鳶藍旗袍，唇角禁不住扯開了笑意。「張姨穿這顏色好看，下回我再讓那裁縫給妳量身，多做幾件妳好換著花樣穿。」
「我這身板也不會再變了，別讓人家費心了。」淡淡瞥了一眼解當家沉吟的臉色，她懶懶掀了掀眼皮，探手將那粉紅手機拿了過來，「這玩意兒怎麼擺弄，見你天天玩得可樂。」
解語花笑起來，探手按了幾個鍵便聽見機械音緩緩響起，張海棠瞇著眸看著螢幕裡的方塊緩緩下移，難得露出了狐疑的眼色。
「我也給張姨的手機裡裝一個吧！給妳打發時間。」
「罷了，我就是看看，你給我買的那玩意兒我還是不習慣帶身上。」
她隨意按著方向鍵翻轉著方塊的角度，眸光懶懶得看不出興致，微微低首，頰邊的髮滑落蓋著眼睛，解語花坐在一旁靜靜的看，不時輕聲提醒幾句，大半的時間房裡都只剩下方塊遊戲的背景音樂在悠揚。
「張姨，妳別生我氣。」他突然傾身向前，伸手覆在她蒼白的手指上，她抿唇不動，他們便一起看著手機螢幕閃爍著遊戲結束的字眼。解語花終究沉不住氣，目光集切的靠了過來。
「等一切都結束了，我就陪著妳身邊，妳想去哪兒我都陪妳去。」
「解家不管了？霍家丫頭也不要了？」
解語花瞇了瞇漂亮的眼，最後竟是咬著牙毅然決然的搖頭。
「雨臣，我不像你。」張海棠反握住男人的手，輕輕滑過他的指節，婆娑著他指腹上的薄繭。「霍家不是好招惹的主，霍婆子既然拉著張起靈進套，就沒想著要長命百歲，呵……不過她也是活得夠久了。」
她抬眼，用眸光慢慢描繪著男人精緻的輪廓，「我不怪你瞞著我幹的那些事，你跟霍家的交易我也可以睜隻眼閉隻眼，可你別把自己的命給搭進去了，我怕你二爺爺會怪我。」她忍不住伸手撫過他過長的瀏海輕聲低喃：「你這頭髮還是讓我幫你剪剪吧！看著就心煩。」
解語花沉吟了片刻，抬手覆上她冰冷的手，唇瓣微動，最後仍讓她的手覆上了自己的眸，在指節間隱晦的光芒裡，他好似又想起了二月紅唇邊輕淺的笑。
「以後你便叫解語花罷！」
解語花解得誰的心思。
海棠解語，誰解海棠。
×FIN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